「你的名字是六子,對吧?」 法緹的話從後面傳來,伴隨著抖動毯子的聲音。
「是。」
「大家庭啊。」 法緹下了個註解。
只是個平凡的家庭。或者,曾經如此。他的父親是十二子,母親是十一女。
「甚麼的六子?」 法緹在下方追問。
「暮光。」
「所以你是在傍晚出生的,」 法緹說。「我一直覺得傳統名字很......呃......有描述性。」
這對話真的好沒意義,阿暮心想。家鄉的人為甚麼會想在不需要對話的時候硬聊呢?
他著手處理下一個巢,檢查裡頭兩隻昏昏沉沉的鳥,然後是牠們的排泄物。牠們很高興看到他的出現。被人類養大的靈鳥---尤其是在年輕時後就貢獻自己天賦的---都會將人們視為自己的同類。這些鳥兒不算是他的同伴,就像薩可和科可里那樣,但牠們依然特別。
「毯子裡面沒有蟲喔。」 法緹說道,頭從他身後的活門中探出來,她的靈鳥停在肩上。
「杯子呢?」
「我等等就去弄。所以這就是你育種的配偶,對吧?」
很明顯就是啊。所以他沒回答。
她觀察著他檢查鳥兒,阿暮感受得到她停留在自己身上的目光。最後,他說話了。「為甚麼你的公司會忽略我們給你們的忠告?來到這裡是場災難。」
「沒錯。」
他轉向她。
「沒錯啊,」 她繼續說道,「這場遠征看起來就是場災難---會帶領我們更接近目標的災難。」
他在初升的月光下檢查西西斯露(Sisisru),「愚蠢。」
法緹的雙手在身前交疊,回到活門旁。「你以為我們的祖先是在一帆風順的狀況下找到航海方法的嗎?不然第一位陷阱獵人呢?你擁有的知識是好幾代傳承下來的,而這些知識是從實驗跟錯誤中得到的。如果第一位陷阱獵人覺得冒險很『愚蠢』,你現在又會在哪裡?」
「他們都是一個人,訓練良好的,而不是一船的專員跟水手。」
「世界在改變,暮光六子,」 她的語氣輕柔,「主大陸的人們渴望得到靈鳥這樣的同伴;曾經專屬富人的事物現在已經變得唾手可得了。我們學到了很多東西,但靈鳥還是個謎。為甚麼鄉嶼的雛鳥就不會產生天賦?為甚麼---」
「愚蠢的爭論,」 阿穆說道,把西西斯露放回她的巢裡面。「我不想再聽到這些東西了。」
「那俯視者呢?」 她問,「他們的科技呢?他們展現的奇蹟?」
他遲疑了,然後他拿出一雙厚手套,指向她的靈鳥。法緹看著白配綠的鳥兒,發出安撫性的彈舌聲。那隻鳥有點煩躁的咬著法緹的手指。
阿暮小心的用戴著手套的手把她捧過來。解開法緹幫她上的繃帶---她啄他的時候就沒那麼客氣了。之後,他清理她的傷口---雖然她一直反抗---再謹慎的上新的繃帶。他用另一段繃帶把她的翅膀包覆在身體上,但不會太緊,以免這小傢伙沒辦法呼吸。
很明顯的,她不喜歡這樣。但是飛行會再次傷到骨折的翅膀。她最後一定會把繃帶咬掉,但現在,她還有機會痊癒。處理完畢,阿暮把那隻鳥和他的另一隻靈鳥放在一塊兒。後者發出安靜、友善的叫聲,安撫這隻浮躁的鳥兒。
法緹看起來很滿意讓她的鳥待在那裡一陣子,她很有興趣的觀賞了整個過程。
「妳今晚可以睡在我的營地。」 阿暮轉向她。
「然後呢?」 她問,「把我送出去叢林裡送死嗎?」
「你來到這裡的路上做得還不錯,」 他咕噥道。她不是陷阱獵人。一個學者根本不該辦到這種事的。「妳有可能活下來。」
「運氣好而已。我從沒橫跨過整座島。」
阿暮頓了一下。「橫跨整座島?」
「到公司的駐營啊。」
「還有更多你這樣的人?」
「我......當然啊。你不會以為......」
「搞甚麼鬼?」 現在誰才是白癡啊?他自忖。你早該先過問的。講話。他從來不擅長這麼做。
她迴避他的目光,眼睛微微睜大。他看起來很危險嗎?也許是因為最後一個問題是用吼的。不重要。她說話,這樣他就能得到他需要的資訊。
「我們在遠方的海灘上駐營,」 她說道,「我們有兩艘載砲的鐵殼船監視海面。它們可以把深行者解決掉,如果必要的話。兩百名士兵,還有一百名的科學家與商人。我們已經決定要找出原因,就這麼一次,了解為甚麼靈鳥必須要在泛席恩生長才能得到天賦。」
「有一隻隊伍朝這個方向來駐紮另一個營地。公司已經決定要控制帕特佶,防範其他的股份介入。我覺得小型遠征是個爛點子,但我有自己的理由想繞行島一圈。所以我就跟來了。結果,深行者......」 她看起來很不舒服的樣子。
阿暮幾乎沒在聽了。兩百名士兵?像螞蟻在腐爛的果實上漫遊似的,在帕特佶上遊蕩。簡直令人忍無可忍!他想像著安靜的叢林被機具嘈雜聲破壞的畫面。人類此起彼落的喊叫,金屬鏗鏘撞擊,踩踏土地的聲音。就像城市。
一陣飛舞的黑羽毛宣示薩可的到來,她飛到法緹旁邊,活門的邊緣上。黑羽毛的鳥兒搖搖晃晃的走向阿暮,伸展她的翅膀,露出她左側的疤痕。飛個幾呎對她都是一件麻煩事。
阿暮伸手搔搔她的脖子。已經開始了。侵略。他得找到辦法阻止這件事。也許......
「我很抱歉,暮光,」 法緹說。「陷阱獵人對我來說很神奇;我讀過你們的生活之道,而我也很尊敬它們。但是這件事遲早都會發生的,無可避免。群島會被馴服。靈鳥太珍貴,不能在幾百個自我中心的伐木工手中被趕走。」
「首酋們......」
「二十位首酋全部都同意這項計畫,」 法緹說,「我也在。如果伊雷津沒辦法保障這些島嶼和靈鳥,別人會有辦法。」
阿暮凝視著夜空。「去檢查杯子下面有沒有蟲。」
「可是---」
「去,」 他說,「檢查杯子下面有沒有蟲!」
那女人輕嘆,回到室內,徒留他和他的靈鳥獨處。他繼續搔著薩可的脖子,試著從熟悉的動作和她的陪伴中尋求慰藉。他怎麼敢想像深影一定可以撂倒公司的鐵殼船?法緹看起來很有信心。
她沒有告訴我加入偵查隊的原因。她親眼看過深影了,見證牠摧毀了她的隊伍,但她還是堅定信念找到他的營地。她是個堅強的女人。阿暮最好記得這點。
她完全就是公司人該有的個性,不同於他所能理解的性格。士兵、工匠,甚至是首酋他都能了解。但是這些輕聲細語的法學家,用商業之劍靜靜地征服了世界,卻讓他百思不得其解。
「父神啊,」 他低語。「我該怎麼辦?」
帕特佶除了夜空下常見的聲音外,別無其他的回答。動物們活動,掠食,蠢蠢欲動。到了晚上,靈鳥們都睡了,就讓島上最危險的掠食者有機可乘。遠處有隻夜喉(Nightmaw)啼叫著,恐怖的尖叫聲在樹林間迴盪。
薩可伸展翅膀,向前伏倒,頭前後啄動。這聲音總是讓她顫抖,和阿暮一樣。
他嘆氣,把薩可放到自己的肩膀上。轉身,卻差點踩到自己腳邊的屍體幻象。他馬上變得警戒。甚麼東西?樹枝間的藤蔓嗎?從上方慢慢垂降的蜘蛛?在營地裡不該有東西能殺死他的。
薩可痛苦的尖叫起來。
近處,他其他的靈鳥也開始哭嚎,一陣的啁啾,尖叫,哭啼。不,不只牠們!四周......在遠方迴響的,遐邇皆有,野生的靈鳥同樣躁動著。牠們在樹枝間騷亂,發出如同強風吹過樹林的聲響。
阿暮感到一股暈眩,手摀住耳朵,看見屍體在他的身邊不斷湧現。他們堆疊成山,彼此枕藉,有些腫脹起來、有些血淋淋的、有些只剩枯骨。摧殘他的心智,一層又一層。
他跪了下來,大叫著。使得他正好跟自己的屍體之一四目相接。這一個......這一個還沒死透。血從他的唇邊流出,好像他想說點甚麼,囈語著阿暮聽不懂的字句。
消失了。
全部都消失了,一個也不剩。他到處張望,沒有屍體。靈鳥的聲音靜了下來,回到牠們各自的巢內。阿暮深呼吸,心搏狂跳著。他感覺到一股壓力,好像隨時會有一隻深影從黑暗中竄出來吞了他一樣。他等待著,感覺到牠的降臨。他好想逃,逃到別的地方去。
剛剛那是怎麼回事?他和薩可在一起的這幾年裡,從來沒看過剛剛那樣的狀況。甚麼東西能一次惹惱所有的靈鳥?是他剛剛聽到的夜喉嗎?
別傻了,他心想。這不一樣,跟你看過的任何東西都不一樣。跟帕特佶上的任何東西都不一樣。但是,是甚麼?甚麼改變了......
薩可還沒像其他鳥兒一樣鎮定下來。她望向北方,法緹告訴他的侵略駐營的方向。
阿暮站起來,爬下活門,回到室內,薩可待在他的肩膀上。「你的人在幹些甚麼?」
法緹被他嚴厲的語氣嚇到了。她望向窗外,北邊。「我不---」
他抓起她的背心前領,兩隻拳頭拎著她,迎向她只有幾吋之遙的目光。「你的人都在幹些甚麼?」
她的眼睛張大,他感覺得到這女孩子在他的拎抓下顫抖,她只能張大嘴巴,目光停滯。學者不該這樣。他看過他們在沒有窗戶的密室中討論東討論西的。阿暮抓緊她的背心,深入布料,幾乎碰到她的皮膚。他發現自己低吼著。
「放開我,」 她說,「我們可以談。」
「呸。」 他說道,放手。她掉下來,悶聲撞到地板。他沒發現自己已經把她抬離地板了。
她後退,在房間容許的狀況下離他越遠越好。他走向窗戶,從紗窗望向外面的夜空。他的屍體從屋頂上落下,落在下方的地表。他往後跳,擔心剛才的事又會發生一次。
沒有,跟剛剛不一樣。不過,當他轉向房間時,他的屍體倒在角落,血紅的嘴唇裂開,眼睛無神的盯著前方。那種危險,無論是甚麼,都還沒過去。
法緹坐在地板上,抱住頭,顫抖著。他剛剛是不是嚇到她了?她看起來很累,筋疲力盡。她的手臂環抱著自己的身體,而當她看著他的時候,從她的眼睛中投射出一種他沒看過的眼神---好像他是一隻脫籠的野獸一樣。
這想法似乎蠻合宜的。
「你對俯視者了解多少?」 她問他。
「他們住在星空裡。」 阿暮回答。
「公司的我們曾經跟他們開過會議。我們不了解它們的技術。他們看起來像我們;有時講話也像我們。但他們有......規則,他們不會解釋的律法。他們拒絕把自己的奇蹟賣給我們,但禮尚往來,他們似乎也被禁止從我們這邊拿走任何東西,就算是用貿易的也一樣。他們保證,有天我們更進步了就可以。就好像,他們覺得我們只是小孩。」
「我們幹嘛在乎?」 阿暮問。「如果他們拋下我們,會比較好。」
「你沒看過他們辦到的事情,」 她輕柔的說,眼神飄到遠方,「我們好不容易才製造出可以自己航行的船隻,乘風而行。但是俯視者......他們能御天而行,在星空中飛行。他們懂這麼多,卻不告訴我們一絲半毫的秘密。」
她甩甩頭,手伸向襯衫口袋。「他們想要某種東西,暮光。我們有甚麼是他們想要的?從我聽過他們所說的,外面還有很多像我們一樣的世界,沒辦法在星空中航行的世界。我們並不特別,但是俯視者一再的來到這裡。他們一定想要甚麼。你可以從他們的眼神中看到......」
「那是甚麼?」 阿暮問,朝她從口袋中拿出來的東西點點頭。它躺在她的掌心,像個貝殼,但是上面有個鏡子般的表面。
「是台機器,」 她說。「像時鐘,只是它不會旋轉,它......顯示東西。」
「甚麼東西?」
「嗯,它會翻譯語言,把我們的翻譯成俯視者的。它也......可以顯示靈鳥的位置。」
「蛤?」(超不專業翻譯)
「就像張地圖,」 她說道。「它會指出找到靈鳥的路。」
「那就是你找到我營地的方法。」 阿暮說,往前一步。
「沒錯。」 她用拇指磨磨機器的表面。「我們不該持有這個的。這屬於一個派來跟我們工作的間諜。幾個月前他吃飯噎到,死了。看起來他們是會死的,平凡的原因也可以。這......改變了我看他們的方式。」
「他的同族曾經來追問他的機器,我們很快就得還回去。但是這告訴了我們,他們渴求甚麼:靈鳥。俯視者一直對牠們意亂心迷着。我覺得他們想要找到交易這些鳥的方法,而且是他們的律法允許的。他們暗示我們可能不安全,因為不是每個俯視者都會遵守法律。」
「但是為甚麼靈鳥會有那樣的反應?」 阿暮問,轉向窗戶,「為甚麼......」 為甚麼我會看到剛剛的那些?我到現在還看得到的幻象?他的屍體還在,放眼望去都是。吊在樹上,或在房間的角落裡,或懸在活門邊,軟趴趴的。他剛剛應該要關上活門的。
薩可把頭埋進他的頭髮裡,好像掠食者就在周圍。
「其實還有......第二台機器,」 法緹說。
「在哪裡?」 他逼問。
「我們的船上。」
靈鳥們看過去的方向。
「第二台機器比較大,」 法緹說,「我手上的這台有範圍限制。大台的可以製造出大幅的地圖,覆蓋整座島的範圍,然後再紙上描繪出地圖的複本。地圖上會點出每隻靈鳥的位置。」
「然後?」
「然後呢,原本我們要趁今晚去發動機器的。」 她說,「它需要花幾個小時暖機---就像爐子,讓它慢慢熱起來。計畫中是要在日落後開機,這樣我們早上就能用。」
她笑了笑。「真好。尤斯托(Eusto)船長一定因為我沒回去,正在跳舞慶祝吧。他一直擔心我會接管這場遠征。不過機器是無害的;它只會定出靈鳥的位置。」
「它之前這麼做過嗎?」 他追問,朝夜空中揮手。「你們上次用的時候,有沒有吸引所有靈鳥的注意?讓它們不舒服?」
「嗯,沒有啊。」她說,「但不舒服的狀況已經過了,不是嗎?我很確定那沒事。」
沒事。薩可在他的肩上顫抖。阿暮在身邊到處都看得到死亡。他們操作機器的時候,屍體堆積如山。如過他們再用一次,後果肯定不堪設想。阿暮知道。他感覺得到。
「我們要阻止他們。」 他說。
「甚麼?」 她問,「今晚?」
「對,」 阿暮說。他走向牆邊的隱藏櫃,把櫃子拉出來,拿出裡面的補給品。第二盞燈,額外的油。
「這太瘋狂了,」 法緹說。「晚上沒人會在島中旅行的。」
「我就做過一次。跟我叔叔。」
他叔叔在那場旅行中死了。
「你不可能是認真的,暮光。夜喉就在外面。我聽過牠們的事情。」
「夜喉追蹤的是心智,」 阿暮一邊說,一邊把補給品塞進背包裡。「他們幾乎是聾的,也接近全盲。如果我們快速移動,直接切進島中央,我們就能在早上抵達你的營地。我們可以阻止他們再用一次那台機器。」
「可是,我們為甚麼要這麼做?」
他背起背包。「因為如果我們沒這麼做,這座島會被摧毀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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